第三十九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1 / 2)
数月前——
洛都新建好的太和殿内宫灯长明,金猊熏炉中飘起的轻烟绕着梁柱袅袅而上,年轻的天子身着便服居于上座,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脸色极为难看;阶前稳稳跪着一人,玄衣儒冠,腰身笔直,双眸灿若辰星,微微低垂着望向地面,面容是无论看多少遍都能让人为之倾倒的清俊出尘。
良久,天子专注的眼神终于从案前那堆帛书挪到了他的身上,而后惑然道出一声诧问:“宋卿怎还跪着,快请平身!”
“未得陛下旨意,臣不敢妄动。”宋斐俯首谢恩,盈盈起身,每一个动作都柔缓合度,风雅到了极致。
御座上的皇帝却不敢因这谦退得近乎卑微的举止而对此人放下半分戒心。
方才他呈递到御案前的帛书,一共三枚,以丹砂为墨,以骈俪为体,字字泣血,声声怨愤,皆是自己亲手所书,又在文末加盖了传国玉玺的朱泥印戳——
天子亲笔手诏,却是为号令置藩于荆襄之地的楚王即刻领兵入京靖难勤王;而所要诛除的对象,便是那居功自傲、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大将军傅知宜。
可眼下,这三封本应落在楚王案头的诏书却整整齐齐地摆在他面前,由大将军的心腹谋臣——尚书仆射宋文泽亲手递交。
此时的天子已是惊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手心直冒冷汗,藏在衣袖中细细抖个不停。殿内的炭火烧得极旺,将整座宫室熏得暖如春昼,他却仿佛置身于屋外的冰天雪地之中,感受不到半点温热。
“……宋卿要将朕……如何处置?”
宋斐伏地叩首,极尽谦卑:“臣万万不敢。这第一封圣诏乃是由侍郎郭绛亲手转交予臣;第二封乃是小黄门张颂随身携带出宫时,于阊阖门接受禁军盘查,不慎被臣所得;第三封……”
他稍稍抬起脊背,从怀中掏出一卷厚度有些不太寻常的明黄色绢帛,双手捧上。
“缝于嘉奖楚王的诏书之中。”
座上的天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十指死死扣入掌心,布满血丝的双目直勾勾盯紧了地上跪着的人,故作凶狠的怒吼声里向外漏着盛不住的心虚和惶乱:
“所以呢?宋仆射要将这东西送到大将军面前,听其发落吗?”
宋斐叹了口气,直起身幽幽望向面前年轻而冲动的皇帝:“陛下,臣若有心生事,今日又何必入宫面圣。
“臣带着这三封诏书来见陛下,只是为了让陛下知道,侍郎郭绛早与陛下离心离德;宫中禁卫也已全数换成了大将军麾下亲信部曲。陛下再有任何举动,万不可再鲁莽行事,落人话柄。
“另外,臣还想与陛下打个赌——臣可以想法子替陛下将诏书发出去,但臣敢断言,楚王接诏后,绝不敢发兵。”
天子垂下眼帘,抿唇不语。
事后,宋斐果然信守承诺,凭借尚书台的便利顺顺当当地将那封烫手的讨逆诏书送了出去。
于是,天子开始满心憧憬地蹲在深宫等候这位盘踞荆楚的堂兄带兵将自己救出火坑。
在等来皇兄之前,他却先收到了傅节兵败于慕容氏、请求自贬三等的请罪奏表。
天子喜不自胜,以为楚王下一刻便会趁机发兵北上救驾。
然而直到傅节班师凯旋、重又进封大将军一职,他也没听到江南传来半点动静。
——今日的宋斐依旧温润、俊美、从容不迫。
他还是恭恭谨谨地跪在殿上,半低着头耐心地向皇帝陈奏。
“楚王生性谨慎有余而胆略不足,若他有心藩屏王室,昔日大将军与西州叛军对峙周旋之时便是最佳的出手时机;可彼时他却袖手观望,并未有所动作。而今旧都光复,中原局势已定,他更不敢再贸然出动。”
天子白着脸听完这一番解释,默然半晌,嘴唇无力地张了张,仰头叹道:“先代诸帝为政有失,可朕有何错?难道上苍注定要朕来当这亡国之君、不肖子孙么……”
宋斐心头一震,眸中随之流淌出一股浓郁的悲戚,愣在原地失神片晌,旋即低声劝慰:“陛下且宽心,如今四海未平,朝中礼仪典制百废待兴,大将军起于寒微,处事或许偶有僭越,可他向来心存王室,我相信他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臣愿以性命担保,必定全力协佐大将军辅弼王室,永远做陛下的忠臣。”
“但愿如此吧……”天子忧心忡忡地望向殿外渺远的长空,悠悠叹道。
一道干瘦的黑色人影佝偻着身躯蹑手蹑脚地趋步入殿中,屈膝伏地跪奏:“禀陛下,大将军已率王师抵达青阳门外。”
此番乃是朝中大将破虏讨贼大胜而归,依本朝礼制,应由百官于青阳门列队相迎,再一并从昭武门入宫向天子拜贺;天子于太极殿中设宴,为功臣接风洗尘。
宋斐曾为傅节故吏,又身兼枢机重臣,这样的场合自然不能缺席,遂立即起身向天子告退,驱车火速赶往青阳门外。
赶到时恰好碰上傅节收兵入营,只留了韩晔、柳摇等一干亲信随行侍候,众臣礼毕,皆恭恭敬敬俯首立在一旁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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