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而他正是这中国人的妾中国人的情妇(2 / 2)
他向来不喜在公家场合展露与何孝存的私情,只是此刻实在受不了身旁嗡嗡飞舞的苍蝇。那同事面上称他一声密司梅斯基塔,背地里却叫他大洋马,这些矮小、卑琐、黄猴子一样的中国男人……在这群粗蠢扁平的中国人里看见何孝存,多像走在一面泥尘扑面的黄泥墙下偶然瞧见一尊洁净的大理石浮雕。可他转念又讥讽地想道,何孝存家中有太太有姨太太有情人有情妇,算哪门子洁净。何孝存并非什么大理石像,不过是另一种中国人,由中国的血中国的肉中国的三妻四妾家庭观塑形而成,而他正是这中国人的妾,中国人的情妇。
殖民地的纯白人看不起杂种人,杂种人又看不起中国人,一个链子又套着一个链子,人和人正是活在这许多链子套出来的锁链下,这连环的锁。
进了何孝存的办公室,何孝存却并不急着先看自己这秘书拟好的电报稿子,只道:“刚才那个同事经常这样骚扰你和别人?”
拉雅如实应道:“他三天两头便想约我出去,很烦人。”
“行,待会我和管人事的宋小姐说一下,辞了他。”何孝存这才拿起那稿子细细审阅,一面看,一面自然而然地说道。
拉雅的蓝眼睛睁大了一瞬,讷道:“就这么辞退他?”
“辞了就辞了,”何孝存答了一句,已转头说起电报的事,“这电报没什么问题,拉雅你明天上电报局发给对方便好。”末了,他又道:“要是现在你不想看见那个同事,就把那些文书文件搬到我办公室来办吧。”
然而拉雅的秘书兼翻译工作纯粹是个闲职,替何孝存将文件分门别类,间或帮何孝存写两封电报,饭局宴饮陪同出席,就这样罢了。何孝存自己一口流利的英语,用不上他充英文翻译,说葡国话的葡萄牙商人也遇不着。故此他捧了那一叠文书进来,也不过是在何孝存对面闲坐而已。
何孝存工作起来倒是认真的,并没有因为佳人在前而分心,反倒是他,入了座,总隔三五分钟便疑心口红有没有涂过界,又伸手抚抚出门前新烫的卷发有没有塌,忧虑那鬓边那缕波浪是否有股焦味。拉雅裹在深色丝袜里的一双腿紧紧并着,大腿内侧那点肉被柔熟的尼龙摩得热热的。
窗外正午的太阳煌煌耀耀,芭蕉树宽大的绿叶子在二楼窗缘旁露着点深翠的边,似影影绰绰的绿影子,在何孝存身后招展。那点烟一样的苍绿,令他想起初见何孝存时也是在一株芭蕉树前,寿臣山道上一个富室的交际场。那天何孝存随姐夫赴港认识生意伙伴,他则是父命难违来港物色个标准夫婿——这标准无关白色黄色甚至黑色,只关财力。“你只管抓着一把男人在手里头玩便是了,那些中国佬很肯为白种女人花钱呢!达令,你顶像一个白种女人!”怡和洋行那个葡国经理将他这东西结合诞下的私生孽种当“女儿”养了这么多年,该收回本了。可临了,他却端一杯鸡尾酒逃出那夜宴,里头漫着的一蓬蓬酒味烟味人味令他恶心。而花园里,也站着一个无心应酬的男人,那个广州来的年轻商人,在芭蕉树下望着虚飘飘的月亮……
冷不丁地,何孝存忽然抬头问了他一句:“昨晚我走了后那麻将你们还打么?”
“什么?噢,麻将……不打了。大太太说自己身体不适,回房去了。我与二太太闲聊了一会也都散了,”拉雅怔愣一下,回了几句,又不经头脑地随口一问,“何先生昨晚没回来,是去哪里了?”
一问出口他便想把这话收回去——还能去哪,怕是去找夏蕤了。何孝存与别人的风流哪里轮得到他过问?他感觉耳垂背后一片微薄的凉,是今晨抹上去的香水。中国人不喜浓香,他特意为何孝存抹了这小花茉莉搭水仙的淡香。
在那冰凉的冷香里,何孝存道:“没去哪,那群法国人第一次来广州,我尽一尽地主之谊,陪他们游珠江游了一整晚,上岸后已是凌晨,便直接在酒店睡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