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而他正是这中国人的妾中国人的情妇(1 / 2)
待送夏蕤回家,已经日上中天,快中午十一点了。
何孝存至今不谙早茶的艺术,他只觉那一盅两件、小碟小盏一件件慢慢地上,吃到晌午都吃不完。更怕是边吃还要边闲话家常,仿佛吃一世都吃不完那小小蒸笼里三只烧麦。牛角包配咖啡多好,五分钟便了事。可惜夏蕤与他全然相反,在夏少爷心中,天塌下来也不碍他乘车到西南酒家的雅座吃上一笼粉果——要澄面皮不要饭面皮,且要鸡蓉干贝的,他不爱吃红馅的胡萝卜。夏少爷偏要吃得慢、吃得优游,慢条斯理地,与心上人将大好晨光在珠江边浪费掉。
若非何孝存真有班要上,夏蕤还能这样与他慢条斯理地浪费上一整天。吃完点心,就着茶水在茶楼再坐上一个半个钟,此间翻两本茶楼的杂志看看,阅览一番最近有没有新片上映,有呢,便去明珠看看,没有,也可上天台游乐场看两场魔术秀,溜溜旱冰。夕阳西下,再驱车到太平南路吃新亚酒店的葡国鸡,一边吃一边挑剔餐厅钢琴手哪根手指没力气。假若上心地慢条斯理起来,还有跑马、赛狗、网球、音乐社、高尔夫、画舫游河……夏蕤的世界是一个洛可可般富丽冗杂的世界,无数项吃喝玩乐极尽华美之能地雕刻在他小世界的穹顶上。
因此何孝存只陪他饮了早茶便送他回家,令他多有不满。
“知道啦,你很忙,大忙人。上你的班去,等周末我去你家找你,”夏蕤下车前又顿一下,“你的手帕,我……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那手帕我等下看见个垃圾桶扔了便算了,何必要洗?”何孝存不解,夏少爷会替人洗手帕?
谁料夏蕤竟当即跳脚,怒道:“你话好多,我说帮你洗就帮你洗!”
何孝存被他一凶,愣了一下,连声道那有劳你了。他只当夏蕤偶地想对他体贴小意一次,手帕而已,驱车远去之时眨眨眼便忘。他并不知这手帕是有去无回的,夏蕤已经如花栗鼠一般在卧室内一只彩漆螺钿的小盒子里囤积了他许多贴身私物,钢笔、纽扣、领带夹……这浅灰蓝的手帕自然是新的收藏品了,洗净,叠好,贴上日期标签,哼着歌放进那华美的小盒子里。
另一头,何孝存对自己损失了条小手帕浑然不知,只想着赶紧到公司去把法国人那桩生意的头头尾尾理清楚。他早便觉得绸缎生丝的祖业做不长久,前年家里刚开了新式的纺织厂,有夏家替他撑腰,商会倒也没为难过他这初入局的新人。可纺织业到底是轻工业,开一两个大厂小厂的也不过如此,他早便想在大马的锡矿生意分一杯羹了。何况如今局势风雨飘摇,在南洋置业也算留一条退路。他一面想着,一面在纺织厂大院内停了车。纺织厂办公处是座二层小白楼,轮廓简练流畅,墙面用的欧陆时兴的拉毛粉刷涂料,立面毫无虚饰,大面积玻璃窗竖下来,全是现代式的建筑语言。这是何孝存学生时代的作品,如今不过因地制宜改改图纸接着用了。一株两株棕榈芭蕉在小楼前立着,绿意苍苍。他坐在车内端详那楼几秒,别过头下了车。车门还没关紧呢,便听见那小楼里传来一阵人音。
“密司梅斯基塔,今晚赏脸和我吃个饭罢,我在爱群订了座,我们可以一面看夜景一面吃葡国鸡,你的家乡菜……”一个恳求的声音道。
梅斯基塔是拉雅的姓。大约是哪个男职员又在向拉雅搭话。何孝存听见葡国鸡三个字便想笑,拉雅初来何家时王梵音为了招待好这洋客,天天订葡国鸡宴客,新亚、太平馆、哥仑布,好几家西餐馆轮着订,日日吃,餐餐吃,吃得拉雅闻葡国鸡味而吐。
“不好意思,我没空,请别妨碍我办公。”重重的“啪”一下将文件砸到桌面的声音传来。
何孝存一入门便瞧见拉雅回绝男同事的场面,真像幅对比鲜明的美丑图。
拉雅长于澳门,是个族系横跨欧亚的混血儿,葡萄牙、意大利、阿拉伯、中国,这里那里都混上一点,肤色很有南欧人暗而不黑的地中海情调,眉眼轮廓又似阿拉伯人一般浓重,乌浓的眉极显眉峰,眼中蕴着一汪孔雀蓝,唇厚而朱红,一张东西合璧的美人面宛如满嵌珠宝的匕首蒙着一层猩红的纱,璀璨,鲜妍,锋利。谁站拉雅身旁都被衬得淡了潦草了,那男同事真像一张拙劣的儿童简笔画贴在黄金画框框起的油画仕女图旁。甚至乎,何孝存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这位面目平平得近乎隐形的员工姓甚名谁。
“本司不提倡办公室恋爱,李先生,你忘了么?如果没有别的工作,请你下午下班前把上个月的报表整理出来给我。”何孝存将脱下的大衣挂在臂弯上,施施然走了进来。
“噢,老板,我、我……”那李姓职员满脸涨红,口窒窒的说不出一句话。
拉雅见他来了,仿佛沦落荒岛的女人在未开化的野猿群中终于瞧见个器宇轩昂的男人,急于摆脱一群野生动物似的向他走去。“何先生,发给上次那个法国矿业公司的电报我已拟好了,我们到你办公室里你再看一遍,”言罢,便顺手替他将大衣取了下来,亲昵而随意地搭到自己工位的椅背上,“你这大衣都起球了,下班我送去洗衣店烫一下。”一个微微的笑漾在那红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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