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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当然的态度噎了下:“……你不问我愿不愿学?”
这鬼阴森森地笑笑,小痣随眼尾一并上扬:“你已收了辟烛琴,自然没有心不甘情不愿的道理。”
素心想,做他徒弟大概也就是“小丫头”和“小姑娘”的差别。
她学他挽袖焚香,跟着一起朝娄襄寒酸得可怜的衣冠冢磕了响头。
于是辛家小姑娘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师父和一个师祖。
一连几夜,娄昙不教其他,只顾先弹一曲再询问她曲意。听来颇为无趣,但也绝非毫无成效。那张琴就被素心放在床边,爹娘一无所觉,她白日读书夜里学琴,日子便不咸不淡地过去。
北方秋日比南边短,坚实的土方经秋雨洗涤,就要顶上冬日凛冽的寒风,别于南地钻骨头的阴冷,这风倒像个拿斧头劈来的粗犷大汉。
梦中依旧春意满园,蔷薇怒放。
初冬时,辛素心总算摸着了琴。娄昙的教法是照样画葫芦,先从斫琴选材讲起,再是琴的构造与装配。素心不大明白那些凹处为什么要起凤颈、玉女腰这类雅致的名字,琴徽为何有十三个,娄昙对此如数家珍,谈起琴比她爹爹讲经还老道。
前人的记忆浸润着七根五尺长的弦,弦本身也成了记忆,像沉香熏的绸缎,一旦淡去再由后人熏染,年复一年,也自留几许暗香。
娄昙的记忆只有两尺长。
他运气不好,生在大晏大厦将倾的最末十几年;他运气却也好到天妒人怨,在贫苦人家宁肯把男婴卖到勾栏的年代遇上了还未入宫的琴师娄襄。
娄襄是手把手教他学琴的。晏末宫内盛行糜曼小调,琴音也带着脂粉气,独娄襄不认命,境况一日不如一日。
娄昙将他不认命的倔脾气学了十成,死到临头也没向北狄万俟族屈服一次。
雨后的泥路不大好走,他师父套着洗白的青长衫牵着他穿过竹林,整个人也像根精瘦精瘦的青竹。
“琴者,所以感天地以致和也。是故琴之形无不合于阴阳,琴之音无不属中和之声。”(3)
“……你问我这琴面十三徽有何寓意,乃象征月数,亦附和阴阳始意。”
天光云影徘徊,竹风鳞波相戏,都是有迹可循的,娄昙想这阴阳就是充盈天地的“气”,抬手乱抓一通,娄襄哈哈大笑:“错了、错了,阴阳可不是你想象的东西,等你大些或许就明白了。”
师父有很多话娄昙参不透,他怕参透就把师父给忘了。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这是能通天地的琴。”
“凡夫俗子不以花草果木为食,便沾得满身烟火气;我们这些人哪,还要再低个档次,琴师就琴师,偏要冠上御用之名,奏乐有违本心,还不如不开化的阿猫阿狗。我不指望你能做这个‘至人’,普天下也没人能做,我只要你对得起你的琴道。”
这对违世乖俗的师徒孤零零地活在深宫里的一隅,生时不享厚誉,死时也不体面。
做师父的死得人所不齿,做徒弟的,尸首被北狄拿去喂了狗。
……
“十二个月再加闰月共十三个月,就是十三徽的由来。”
时隔数百年,娄昙向他新收的徒弟如是解释。
他那不知浊世疾苦的小徒弟已靠在石头上睡着了。
独蔷薇笑得欢畅。
——
素心学琴的这段时日,辛扇也没闲着。
他在村里是一干孩子的头头,做头头的常特立独行,好证明自己的不同凡响。他不爱跟同龄的娃娃玩,专爱黏着村里几个大人听他们瞎诌。
章二叔是他为数不多的忘年交之一。
章家世代做村里打更的活计,到章二叔那代就他和他哥哥撑着门户,老大耐不住出人头地的野望远走他方,祖传“家业”就落到了老二的肩上。这于爱打探秘密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差,因为秘密总在黑夜中四处遛达。
章二碰上辛扇,就俨然爱吹牛的老神棍撞到爱瞎想的公子爷,凑一块准不说正经事。王家那档破事就是打他那儿听来的,这事后,村里的人便很少见到他,只有夜里鬼哭般的打更声一如既往。
辛扇也许久没见着这位打更人,借送药酒的由头往章家走了一遭。
章二叔不在外屋里。
屋里盘腿坐着一个半大少年,长得瘦小,仿佛一只窝在树洞里的猴子。他举着方形木块,右手攥着刻刀刻像,面颊涨红,瞪得眼珠都快跳出眼眶,脖上暴起的青筋不停搏动,好似几条青色的盘踞皮下的蚯蚓,转瞬就会破皮钻出来。
章家这两代不知怎么搞的,父辈出了个背土离乡的长子,这代的独苗章峰却是个痴迷木工的瘦猴,连竹梆子也没摸过。他成天闷声不响玩木头,和辛扇那伙八竿子打不着。
辛扇被章峰转过来的脸骇了一跳:“呃……我是辛家的,来送药酒。”
“搁着就行。”章峰小心拂去小木像上的细屑,“别看了,我爹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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