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卸妆水遗忘在试衣间里(2 / 2)
想要被看见,想要被爱着。想要得到温柔的注视,想要得到真心的夸奖。
夏至用梳子慢慢梳开纠缠的假发发梢,别了一个大大的白色蝴蝶结。口红涂完微抿双唇,将碎发拨去耳后,珍珠耳饰在手边一晃一荡。
步行街上有一些人在街拍。他也被拍了,大概是踩着高跟鞋的那双腿笔直细长,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傍晚格外显眼。逛了两家店,夏至买了一件系带收腰的白衬衫,这种单品任意搭配也不会出错。正想着再买一条裙子或者版型好一点的牛仔短裤,一出门,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夏……夏至?”
夏至有一瞬的怔愣。
他在社交网络上以女性的身份活跃时,用的都是白露这个名字。
转过身,喊住他的人摘下嘴里的烟,挑眉笑了笑。
夏至没忍住打了个寒噤。身体的本能让他快跑,终究没有跑,下意识后退半步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脸,轻轻地回应对方:“嗯?”
“真的是你啊。我,周殿臣,你没忘吧?”
“没。”夏至放轻音量,变声期一过他的声音再也不能像小学时那样纤细了,仍还是清亮干净的,到底不再雌雄莫辩。“你……上了哪个高中?”
“我?我职高。不像你,好学生啊。”
“没有……”
“你这算是彻底变性了吗?去泰国了你?”
“……”
夏至低着头:“不是的。”
“别说,你这样还挺好看。”再也不是夏至记忆里那个穿着球衣将他按进厕所水池里的男同学,皮夹克牛仔裤,瘪了一半的烟盒从裤兜里露出来,嘴角胡茬都没剃干净。“就你一个人啊?”
“嗯。”
“那你接着逛,我等我女朋友。”
“嗯。”
“你手机号多少?毕业再没见你了。”
“……我妈不给我用手机。”
“那算了。”
夏至浑浑噩噩地跟对方寒暄完毕,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头脑都要混乱了。不远处就是大型购物中心,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进了优衣库的试衣间,手上是刚刚随便拿的一件新款春装,绿底白花,一派清新。
他真的天真地以为,对方会道歉的。小时候父母离婚,母亲带着他过,一直把他当女孩儿打扮,耳濡目染一路长大,到了初中才发现原来男生是这样而女生是那样,养成的习惯却一时难以更改,行为仪态都跟班里的男生不太一样,渐渐的,群体针对的暗潮汹涌而来。跟他打招呼的那个人就是那时候几个领头的之一,夏至记得很清楚,有一回他被围在厕所水池旁边,那个人拎着校工打扫用的水管将他从头浇到脚,淋得透湿,然后他被扒掉衣服,赤身裸体地迎接众人的目光,以及踩踏、殴打和辱骂。
他是异类。他是怪物。他是不受欢迎的人。
夏至连自己错在了哪儿都不知道,后来发现自己原来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于是初中毕业之后他开始尝试自己主动穿女装。既然被禁锢在男性的身份里会受到惩罚,那索性挣脱出去,以女性的身份接受凝视。
……没想到意外地合适。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都是爱着他的。夏至生平少有地感受到了爱意,掺杂着欲望、欣赏、憧憬或是恋慕,黏腻潮湿,或者饱含真挚,都是属于他的,且只属于他的爱意。
他以为自己彻底远离了那些过去,偶然一重逢,阴影原来从未消退。
连道歉也没有。大喇喇地开着玩笑,好像那些事情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厕所水池的味道是消毒液与漂白水相融的气味。
无论夏季多么炎热,陶瓷面永远冰冷。
橡胶制品的水管口很容易在皮肤上留下痕迹。
青蛙在笔盒里发出沉闷的叫声。
篮球砸到后脑会引起眩晕。
言语可以杀人。
夏至靠着试衣间的门滑坐在地上,用湿巾沾着卸妆水一点点擦过脸颊。身上白色的连衣裙沾到了卸下来的口红印,夏至将衣服扒掉,男性的身躯再纤细也没有女性的骨架小,他已经是少有的小骨架并且永远保持饥饿、保持线条,依然无法做到完全成为一个女人。
他的身体还在长大。
他的骨骼还会变化。
夏至一丝不挂地站在试衣间里审视自己,悲哀地发现一旦离开妆容与衣裙,自己根本没有与女人相似的地方。
脚下是满地红红紫紫的卸妆湿巾。
他抵住试衣间的门,弯着腰,将脸埋在手臂里,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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