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他的古中国的妻(2 / 2)
头过一座月洞门,再步过一架小桥流水,何孝存已经在厅堂里边看报边等着了。他一面看报,一面还要与管家李伯搭腔几句,絮叨几句如今欧局紧张欧战一触即发之类的语言。李伯倒并不关心西洋人如何,他的世界里没有比陈济棠还大的人物,希特勒也没他们广东的南天王大。二人说不到一处去,句句鸡同鸭讲。“现在纳粹在德国真是一党独大,前两年包豪斯在柏林还能勉强办下去,转眼间说倒闭便倒闭……包豪斯都能关停,德国人此后不必再做建筑了。”何孝存见与李伯交流九不搭八,有些尴尬,一面看报,一面自言自语,抬眼见王梵音不知何时来了,便忙将眼镜摘下,将报放下,唤太太过来吃早餐。
王梵音听得丈夫呼唤,这才莲步姗姗地缓行过来,途径一座铜胎画珐琅的挂罐连水盆,又轻轻洗罢手,终于在那一大张花梨桌前落了座。何孝存祖上在晚清的粤海关做过官,故此何宅中留存有许多前朝行销西洋的古董,从前变卖了些,如今也给何孝存赎了个七七八八回来。这挂罐水盆便是其中之一,百年前卖给司仪神父弥撒仪式时盥洗用的,如今给何宅里几位太太餐前洗手了,真是由圣坛坠落人间。
若是何孝存一人吃早餐,他便草草吃些了事,可今日他约了王梵音约会去——结了婚已两三年,竟仍学别人刚拍拖的去恋爱去约会,思之有些返璞的趣味。故非得吃一顿漂亮的早餐,开个好头不可。晨起时冯九畹与他置气,他读报时仍在思索如何去小公馆将人哄回来,这下另有太太在前,九畹的事又全给他悉数抛之脑后了去。
蒸饺、烧麦、红枣糕,各色点心一一由广彩的旧古董碟盘盛着,有致摆开在桌面上。且都是素点心,因着王梵音信佛守斋戒。
面对这一桌子用心摆设的餐点,王梵音执起一对象牙箸夹了几筷吃,一口口细嚼慢咽着,半声不吭,眼也不抬。大太太入座,李伯自然也不好再开口与何孝存闲聊下去,一时间座上鸦雀无声,静得压抑,还得何孝存先开了口。他舀了一碗豆浆给王梵音,道:“你今日穿的这件衣服好看,我早便说了,才二十多岁不要天天穿黑色穿湖色穿雪青,像今天这般穿点清新些的绿色多好。”
他那大太太仍不言语,只是面上微泛了些红,一径低着头,双睫轻轻颤了下,似在一心数清自己那件果绿袄子上绣着的一幅花鸟中那只鸟翅尖上多少根羽毛。半晌,王梵音才道:“只是今日陪老爷上戏院去才打扮一番,我怕穿得老气不入时有损老爷颜面。”
何孝存不忍告诉他,其实他这打扮已相当不入时,像旧照里前清妇人的打扮。他们今日去的乐善戏院在长寿路,路两侧排开去不少摩登百货与珠宝玉器店,周末正是客源兴旺时刻,数不清的西关小姐太太云集于此,人行其中,简直是贴着无数本时尚杂志在走,一路上仕女们不是穿衣,是往身上穿繁花迷人眼的时尚风向。王梵音夹在那太太小姐丛里,且不说跟不跟得上变幻莫测的时尚风云了,别被衬得像中国服饰史里一则古老的史料已是万幸。何孝存又替太太夹了只素馅的蒸饺,轻声道:“你不必为我打扮,我也不会觉得你衣着入时与否有损我颜面。出去玩嘛,轻松点,你看我今天都没怎么打扮,平时上公司穿什么我今天还穿什么。”
他言罢,转而又对李伯笑道:“今天我来当太太的专职司机,李伯您可以休息一天了。”这时天已全亮了,晨光照到天井里,又透过纷拂树影照到何孝存脸上。
十年前中学的暑假,王梵音一个人从乡下上来找他,他也曾开家里的车出去带王梵音兜风。“梵音,今天我来当你的专职司机。”十年前的他道。只是那时候他才十七八岁,偷着开家里的车出去的,回来便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训,一直训到晚饭都没吃。然而到了隔天,他又死性不改约王梵音出去,没了汽车,他还能给梵音当自行车司机。十年前的自行车轮子轧在满街的紫荆花上,花开得漫天柔粉如雾起,一蓬蓬香气自穹顶而降凝在人身上。那点少年时的往事像从满洲窗窗格里筛入的金色晨光,轻柔拍着人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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