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麻将桌风波(2 / 3)
辞宛如父兄家长会归来后对着叛逆子弟苦心发言一般,麻将灯下除却大太太,另外二人都笑了。拉雅洗着牌,蓝眼珠子里依旧映着碧绿的麻将,抬也没抬头,光是用耳朵听,便觉相当好笑,虽三太太与夏蕤关系好,知晓此刻发笑不合宜,可到底忍俊不禁,唇角忽扬忽落。冯九畹倒是落落大方,笑意已如圆而微小的花苞般从那两片薄唇间颤落出来,笑得一双露在旗袍外的白肩膀都在抖,衣裙黑缎面上漾起片片波光。
“烦死了,何孝存,要你管我!我去打电话让爸爸叫人车我回家!”夏蕤被死敌嘲笑,又羞又怒,脸已涨红了,气冲冲便走了出去。
自从何孝存的父母相继过世,长子被扫地出门,何家已不似从前关起宅门来便是座老爷说一不二的蕞尔小国,何孝存留洋归国,在这中国的家庭也大施民主自由那一套,可惜西式民主在本国度水土不服,新式人三少爷治家水平堪忧,四太太自由无限,在家中来去自如,散养小猫似也,说走便走了。不过说是四太太,到底是暧昧不清、不明不白的预备役罢了——独苗一株的独子爱上有妇之夫,有失颜面,任是夏父夏母对小儿百般骄纵溺爱,也只允许夏蕤来何家短住。
“你回家的话要多穿件衣服出去,夜里很凉,你——”
然而人已经走远了,嗒嗒嗒地。
夏蕤当众甩他脸子,何孝存自然十分尴尬,轻咳几声,便说自己是时候要去沙面法租界。他伸手欲取披在椅背的大衣,可一缕沉在红绸麻将椅中的影子起来了,一双冷白的手已将那黑呢子的大衣递到他眼底。“老爷,我送送你。”佛青的衣袖,白铁架上青玻璃药瓶子的颜色。何孝存被这双手冻得缩了一下,画舫荡漾在融融春水中时忽触到一片薄冰一般。大太太体弱体寒,手心手背没有一点温度。他原想说,梵音,不必送我,可他抵御不了王梵音低眉垂眼时漫长的沉默,只得由着王梵音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王梵音不施粉黛、不搽香膏,像道无色无味的影子。影子向来是跟在人身后的。
他们走了几步,穿过座月洞,相距宅门依旧甚远,凉风又习习,何孝存便想回首将那大衣给妻子披上,却被对方婉婉推开。他搓着手,僵硬地笑笑,又问王梵音,不是不爱打麻将么,今日怎么起了兴致?平时都是二太太喊了邻居的李太陈太来凑齐一台人……王梵音垂睫道,老爷不是爱看麻将么,这就打了。
“老爷,哈哈,全家只有你一人叫我老爷,李伯吴姨他们都还叫我三少呢……”
“他们都不懂规矩,明日我便让他们全都改口。”
“这倒也不必,哪里需要那么多规矩,李伯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很亲,我没把他们当下人。”
“是,老爷心地善良。”
“其实,呃,你也可以不用叫我老爷,都什么年代了?我那些大学同学,结了婚,夫妻之间都是直呼其名。你看,九畹就天天对我阿孝来阿孝去的。以前在美国读书,爱侣间再肉麻些就叫蜜糖、心肝……”
“可是,这……这样不好。”美国太远了,潮汕乡下那面沉沉的闺房隔扇背后压根瞧不清美国是个怎样的地方。王梵音从不平视丈夫,一路径自低着头。何孝存看向妻子,便只得顺着妻子雪白低垂的颈线往下看,仅仅看见一双扭扭捏捏并在一起的、穿在绣花布鞋中的解放脚。王梵音正如那布鞋上的绣花,孔雀羽毛捻缕作绣,灿烂流丽、金翠夺目,可谁看人会看鞋呢,这鞋上美丽的绣花到底只于长及脚面的乌黑裙边上微露一角,风一晃,藏低自己,又隐匿到裙底下了。
故国的妻子有别于留学时吹过他枕边的那二三抹异国风情,他与王梵音语言互通,却又根本没有语言。他们的婚姻是家人做的主——两家爷爷辈交好,王梵音打小便与他立了娃娃亲。可王梵音连学都没上过,乡下地主家的闺秀,读些女德女训,粗识几个字,这便够了。大太太报纸都看不大懂。儿时他只觉王家阿妹好漂亮,眼睛和乡野河溪一样清清的,仿佛课本里的桃花源人。可一年又一年,王梵音十多岁了,依然一副“乃不知有汉”的模样。何孝存高三那年省港罢工,年轻人初会风云,赤足蹚入这时代的滔滔巨浪,自是抛了课业与同学一起上街,此事他兴冲冲说与王梵音听,说革命、说浪潮、说寰宇,可王梵音在电话那头听了,静默许久,只道,太危险了,何少爷你别去了吧,我不懂这些,但我阿嬷说官老爷不会有错的,我们民不与官斗……十年过去了,这寂谧的园林,寂谧的小桥流水,仍旧像十年前那通电话旁凝固无声的空气一样寂寂,沉默的漩涡一环环漾着。这十年追想起来,他们还退婚过一次。
临出门前,何孝存最后一问:“乐善戏院最近在新排《客途秋恨》,那个扮缪莲仙的又伶又影又歌,在香港那边很有名。梵音,周六去听戏么?”
“老爷难得有空,居家歇息一下为好,不必陪我。”
旧故里梧荫匝地,槐荫当庭,大门荫凉下目送他的王梵音像一枝描在宣纸上的白玉兰。画上的花,美则美矣,却苍白瘠薄,了无生气。将这阴凉凉凝在画上的花剪下来移植家中,不必费多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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